任脉、冲脉详解

百合

在所有的经脉中，任脉、冲脉这两条脉很特别：任脉起于胞中而主胞胎，是先针对于妇人而后类推于男子；冲脉起于气街，本为血海而演为气海。从这两个特例入手，可能有助于理解"经脉"概念的形成与演变的过程，从而更容易透过经络学说特殊的理论形式，准确把握蕴含其中的科学内涵。

? 　　 　　1 任脉概念的形成与演变 　　 　　

从任脉循行看，"任脉起于胞门、子户"，与妇人胞宫相关；从功能上看，《素问·上古天真论》言妇人生理发育过程，独重任、冲二脉，故王冰谓"任主胞胎"；从文字学角度考察，"任"即"妊"或"?"的古字，如传世本《素问·平人气象论》曰"妇人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太素·尺寸诊》卷十五"妊"字即作"任"字可证。《汉书·叙传上》："刘媪任高祖而梦与神遇。"颜师古注曰："任谓怀任也"。如此看来，任脉的本义肯定与妇人妊娠有关。古代医家对于"任脉"命名的解释也明确指出这一点：杨玄操解曰：任者，妊也，此是人之生养之本(《难经集注·二十八难注》，又见于《太平圣惠方》卷一)。?　　

王冰注曰：所以谓之任脉者，女子得之任养也(《素问·骨空论》)；任主胞胎(《上古天真论》)。?　　这就提示，古人关于"任脉"概念的形成应当与妇人妊娠期间某种明显的外在生理变化有关。那么古人究竟根据什么认定外行于腹正中部的这条脉与妊娠密切相关呢?为解开此谜，笔者曾进行实际调查，发现妇女在妊娠期间，腹中线颜色变深，宽度增粗，长度变长，这很可能是古人提出任脉循行路线的重要根据，基于这种观察，古人将腹正中这条线称作"任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难经》谓"任脉起于胞门、子户，夹脐上行至胸中"也正是对这条线的描述。

?　　从以上考察不难看出，不论从循行分布，还是从功能、文字学角度来看，任脉都与女子特殊的脏器---胞宫，以及与妇人妊娠这一特定的过程直接相关。说到此有人不禁要问：如此说来，男性岂不是没有"任脉"了吗?这不仅是现代人的疑问，而且古人也为此大伤脑筋，为解决这一问题，古人试图将经文中关于任脉循行的"胞中""胞门""子户"等解释为男女共有的器官。例如：冲脉、任脉，皆起于胞中，上循背(脊)里，为经络之海。其浮而外者，循腹右(各)上行，会于咽喉，别而络唇口(《灵枢·五音五味》)。

?　　按：此条中"胞中"一词，杨上善注曰："胞下为膀胱，膀胱包尿，是以称胞"，然而《内经》中有明确以"胞中"为女子胞宫者：月事不来者，胞脉闭也，胞脉者属心而络于胞中(《素问·评热病论》)。?　　石瘕生于胞中，寒气客于子门，子门闭塞，气不得通，恶血当泻不泻，?以留止，日以益大，状如怀子，月事不以时下。皆生于女子，可导而下(《灵枢·水胀》)。

?　　则此"胞中"当指女子"胞宫"。又如《素问·上古天真论》以冲、任二脉主乎妇人之生殖，而《难经》则更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即"任脉起于胞门、子户，夹脐上行至胸中"。所谓"子户"即子宫，而明代张景岳曲折解曰："夫所谓子户者，即子宫也，即玉房之中也，俗名子肠，居直肠之前，膀胱之后，当关元气海之间，男精女血，皆存乎此，而子由是生。故子宫者，实又男女之通称也[1]。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最早吕广注本《难经》中，关于任脉的循行，除了上述文字外，还录有另一种说法，即"一云任脉者，起于中极之下，以上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咽喉"(见于传世本《素问·骨空论》)。而在唐代杨玄操注本《难经》中，关于任脉循行的主说与别说的位置被颠倒了，在传世本《难经集注》中，原吕广注本之主说则被附于第二十九难之末。这种变化是否也与古人上述思维有关呢?之所以古代医家不能正确理解《难经》经文之本义，是因为古人不明白任脉最初是针对女性而言，然后才移植到男性的这一历史过程。一般而言，经脉循行是以男性为模特描述的(这在足厥阴经、络循行文字中反映得十分明显)，但任脉循行无疑是以女性为原形建立而后才类推于男子的。

? 　　 　　2 冲脉概念的形成与演变

　　　　关于"冲脉"的实质，或者古人所谓冲脉所描述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几十年中外医史学家作出了种种不同的推测，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可是几十年来谁也没有注意《内经》以及其他文献中关于古人建立冲脉概念的临床观察，或者说对古人这些观察记录视而不见：其著孙络之脉而成积者，其积往来上下......其著于伏冲之脉者，揣之应手而动，发手则热气下于两股，如汤沃之状。

?　　这里的"伏冲之脉"无疑是指"冲脉"，因为类似文字已见于《素问·举痛论》，而彼篇正作"冲脉"。《百病始生》此条文字是说：如果肿块附着于下腹部正中(冲脉)，以手按之则应手而动，(过一会)松开手则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沿两大腿内侧下行，如热水浇注一样。

?　　《百病始生》所记载的这个临床观察，用现有的医学知识很容易解释：如果下腹部肿瘤位于腹主动脉前方，按压肿瘤压迫腹主动脉则阻断了流入下肢的动脉血，下肢的温度渐渐下降，松手后，温热的动脉血突然注入下肢，则出现"如汤沃之状"的感觉。

?　　这种现象可能在当时被临床医生普遍观察到，在稍后的《明堂经》也有多处明确记载，而且明确指出观察对象是妇人腹部肿瘤。我们今天只要到妇产科医院或肿瘤医院，就能很容易重复出古人几千年前的实验，就能很容易地明白古人观察的是什么，就不会在这个问题争论几十年。以上经验很可能是古人提出冲脉下行支的最重要依据，《灵枢·逆顺肥瘦》也明确指出辨识冲脉的方法就是根据体表脉的跳动。这样，我们对于冲脉所以名"冲"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冲脉，起于"气冲"，又名"气冲之脉"，故名之。该脉所以名"冲脉"，可能还与脉行部位的脉动密切相关。杨上善曰："脐下肾间动气，人之生命，是十二经脉根本。此冲脉血海，是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之海也......当知冲脉从动气生"[2]；吕广亦以"冲脉"为"气冲之脉"[3]，则"冲脉"名义当与"动""气"有关。《方言》曰："冲，动也"，今考汉代《明堂经》所载以"冲"字命名腧穴皆当"动脉中"，即所谓"动输"，如"气冲""冲门""冲阳""太冲""少冲""中冲""关冲"等。而古人认为脉动即气之冲动所致。故丁氏所谓"气冲者，气冲脉也"[3]，颇可玩味。甚至《内经》中还以脉之跳动作为辨别"冲脉"与其他脉之标志：《太素·冲脉》：少阴之脉独下行何也(足之三阴从足上行，常见跗上动脉，谓是足少阴下行动脉，故致斯问也)?不然(脐下肾间动气，人之生命，是十二经脉根本。此冲脉血海，是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之海也......则是脐下动气在于胞也。冲脉起于胞中，为经脉海，当知冲脉从动气生，上下行者为冲脉也。其下行者，虽注少阴大络下行，然不是少阴脉，故曰不然也)。夫冲脉者，五脏六腑之海也，五脏六腑皆禀焉。其上者，出于颃颡，渗诸阳，灌诸精；其下者，注少阴之大络，出之于气街，循阴股内廉，入?中，伏行?骨内，下至内踝之属而别；其下者，并于少阴之经，渗三阴；其前者，伏行出跗属，下循跗属入大指间，渗诸络而温肌肉，故别络结则跗上不动，不动则厥，厥则寒矣。黄帝曰：何以明之?岐伯曰：以言导之，切而验之，其非必动，然后乃可以明逆顺之行也(欲知冲脉下行常动非少阴者，凡有二法：一则以言谈导冲脉、少阴有动不动；二则以手切按，上动者为冲脉，不动者为少阴)。

?　　黄帝曰：足少阴何因而动?岐伯曰：冲脉者，十二经之海也，与少阴之大络，起于肾下，出于气街(气冲脉动处)......循阴股内廉，邪入?中，循胫骨内廉，并少阴之经，下入内踝之后，入足下；其别者，斜入踝，出属、跗上(冲阳脉动处)，入大指之间，注诸络，以温足胫，此脉之常动者也(《灵枢·动输》)。?　　关于冲脉与脉动(动气)的关系，从《难经》中也能见到明确的论述：诸十二经脉者，皆系于生气之原。所谓生气之原者，谓十二经之根本也，谓肾间动气也。此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呼吸之门，三焦之原，一名守邪之神。故气者人之根本也。

?　　吕广注曰：十二经皆系于生气之原。所谓生气之原者，为十二经本原也。夫气冲之脉者，起于两肾之间，主气，故言肾间动气；夹任脉上至喉咽，通喘息，故云呼吸之门；上系于手三阴三阳，为支；下系足三阴三阳，为根(《难经集注·八难》)。

?　　根据经脉与相应脉口关系推测，"冲脉"之名除了与脉动有关外，还有可能与该脉起处(出处)"气冲"之名有关，即脉名与相应脉口名同名。

?　　从冲脉的循行路线及方向来看，《内经》、《难经》皆谓冲脉"起于气街......至胸中而散"，而《内经》以"宗气积于胸中""其下者注于气街"，以此推之，则冲脉当"起于胸中，至气街而散"。这里只要重复下面这段古人的临床观察，上述疑惑便涣然冰释：又若胸中气散而心下有脉洪大跳，其数向下，分入两髀股内。令人心急松悸者，宜以手按捻少腹下两旁接髀大斜纹中，有脉跳动，便当文上灸跳三七炷即定(《外台秘要》卷十九)。

?　　唐代王焘《外台秘要方》卷十九引苏敬《脚气论》之文简直等于挑明了"冲脉"循行路线的来历。由于有胸廓的阻隔，在胸部触摸心脏跳动较为弥散，故曰"胸中气散"；而自剑突以下腹部深按之可明显触及到腹主动脉的有力搏动(特别是瘦人)，故曰"有脉洪大跳"；在腹股沟(气冲穴)处轻触之则脉动有力应手，故曰"分入两髀股内"。或正因为在腹部需用力深按之方可感觉脉之跳动，《内经》称其为"伏冲之脉""伏膂之脉"；而在气冲穴处轻按之则脉动应手，故曰"出于气冲"。又从上文可知，冲脉病则于"气冲"穴处施治，则该穴即为冲脉之代表穴，冲脉也起于此处，这与经脉-脉口-"经脉穴"三者关系完全相同。从上文不难看出，冲脉的循行明显受"原气说"影响。因为按《内经》宗气说，宗气聚于"胸中"而下注于"气街"等处，不会"至胸中而散"。只因为有了《外台》的这段引文，冲脉何以"至胸中而散"之疑才涣然冰释。如果说经脉的循行路线是解剖的产物，那么此冲脉的循行就只能"起于胸中"，"至气街而散"，与《难经》所述完全相反。?　　其实以上《内经》、《难经》关于人体"气"之发源地的认识，表面上看不同，实则二者都是在观察同一现象的基础上产生的。对于"气"，或者说引起脉动之"气"，古人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呼吸之气，加之在左胸部(心前区)又可看到或明显感觉到一种有节律的跳动(心尖搏动)，于是很自然地将胸部作为"气"的发源地，并将此气称之为"宗气"，意为总气。后来，人们又发现，下腹部的跳动(腹主动脉搏动)较胸部更为有力，也更为集中，于是认为此"肾间动气"是"气"的发源地，而不是胸中宗气下注而来，发源于此的冲脉也就被视为"十二经之海""十二经之根"。此时命名的下腹部腧穴名中也多冠以"气"字，如"气海"、"气冲"、"气穴"等。这一观点对此后的中国医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　　这里还有一个疑问，如果说古人对于"冲脉"循行路线的认识来自于揣摸腹部所感应到的腹主动脉搏动，那么为何冲脉行于腹部的外行支不是一条脉而是两条脉呢?盖因为腹主动脉粗大而深伏，于夹脐两旁皆可触及到脉之跳动，故古人以为冲脉外行支在腹部"分为二道"。对此，《内经》有明确记载：气在腹者，止之背腧与冲脉于脐左右之动脉者(《灵枢·卫气》)。腹痛，刺脐左右动脉，已刺按之，立已；不已，刺气街，已刺按之，立已(《灵枢·杂病》)。

　　这说明古人对"冲脉"的最初认识的形成包含了许多直接临床观察的经验，但对于冲脉循行路线的描述却主要不是基于严格的实体解剖的知识。

? 　　 　　3 小结 　

　　　"任脉""冲脉"概念的形成与演变，实际上也反映了中医认识史的特点：概念在一开始是直观的，感性的，而概念的向前发展，有一个意义扩充或转化的演变逐层递加的累进过程。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新获得的属性并不排斥早先具有的内容，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传世本《内经》同一书不同篇之间以及《内经》与《难经》关于"任脉""冲脉"循行路线、方向及功能的不同记载，都被包容于同一概念之中。实际上它们是不同时期或同一时期的不同医家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对同一种现象或不同经验给出的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说明，这些不同的学说被纳入同一个理论框架之中，久而久之，后人便难以考察其各自不同的来历。?　　 　　4 参考文献

　　1 明·张景岳.类经附翼·求正录·卷三.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437

　　2 唐·杨上善.黄帝内经太素·冲脉·第十卷.日本：筑地书馆，1989

　　3 明·王翰林.集诸家补注黄帝八十一难经·七难.日本：オリユント出版社，1992